2009年9月25日 星期五

李永業:父親給我的傳家之寶──教誨


目連為了解救死後被打入輪迴中的餓鬼道而永不得超生的母親,所以在農曆七月十五的中元節廣造盂蘭盆會,讓地獄裡的孤魂野鬼享用盆裡的食物,為母親贖罪,讓她能夠超渡。

但目連救母的故事流傳至今多被扭曲了。人人認為農曆七月,是陰間裡的鬼魂到陽間遊蕩的日子,甚至有人認為,但凡在農曆七月半期間出生的小孩都是禍胎。

小時候,父親對我說中元節不能出門,因為很容易冒犯鬼。這導致我自小就對七月半的來臨感到畏懼,加上每次生病難癒,母親和祖母就說我被鬼摸到,然後把我抱到十字路口用冥紙和三枝香繞著我的頭拜拜。

雖然現在我已40歲,但陰影仍在,每年,只要中元節的腳步慢慢靠近,我依然心生畏懼。

我姑姑也是一個被迷信而犧牲了幸福的小孩。姑姑誕生時,祖父與世辭別。命理風水師對祖母說,姑姑是不吉祥的孩子,要送給窮人家撫養才有好日子過,於是,當姑姑還在襁褓時,就被送到一戶窮人家領養了。

祖母去世前,姑姑趁祖母還剩最後一口氣時依然不解的問她:“當年,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?”祖母解說那是逼不得已的決定。當人人都說自己的女兒是災星時,她能做什麼?

我不知道祖母是否曾對把姑姑送給別人後悔過,但那對姑姑的傷害,卻成了她數十年來的鬱結。每當她說起小時被家人遺棄,臉上總是爬滿淚水。

為了改變命運,姑姑從小就用功讀書;當考獲獎學金到英國時,她一走就到現在,一輩子都不想再回到鬼話連篇,讓她受盡心靈創傷的地方!

孝心 是在心裡保留你的位置

後來姑姑告訴我父親也是迷信的受害者。父親在農曆七月初十出世,他從小就聽到大人指他是掃把星,必須吃苦才有好日子過。

也許因為自卑,父親向來都不慶祝生日,但父親在生時,我習慣在他陽曆生日為他慶生,母親則在農曆生日為他煮壽麵。雖然父親去世已4年,母親至今仍在他生忌當天拜祭他。今年,母親說她會在家鄉為父親做冥壽,也請我在自己家為父親燒香。母親一直希望我在家中安放父親的靈位。

我對安放靈位的事猶豫不決,因為我不曉得這是為了讓他人看見我的孝順,還是為了遵從習俗。我認為:只要心裡為父親保留了一個位置,比在家中安放靈位更有意義。

我雖滿嘴答應母親,然而至今一直沒有落實。父親生忌那天,我在回家路上便買了水果,打算朝天空拜祭父親。孩子好奇地問:“以前,你有常為祖父慶祝生日嗎?”孩子不經意的問,卻把我推入父親生日時的記憶與思索。

父親從修理腳車店的事業發展成摩哆車商,是靠他勤儉的雙手換來。以前,摩哆車運送到店裡就要馬上用人手組裝後才能載送到其他鄉鎮去賣。摩哆車組裝得越快,錢就賺得越快。可是,摩哆車抵達店裡時,卻是我最厭煩的時刻,因為父親老是要我到店裡幫忙,我覺得這差事就像被懲罰做奴隸一樣。

七、八歲大時,父親生日當天,祖母和母親早就煮好了壽麵,可是店裡卻來了一批摩哆車,父親忙到下午五點半才從店裡上樓來。當時,全家人都在等著他入座。吃過壽麵,父親便說要到店裡繼續組裝摩哆車,還把我叫下去幫忙。

當時,我心裡覺得很委屈,母親及時說了一句“孩子要讀書,不要成日給他工作。”父親也只好無奈回答,“那就去讀書吧。”

如今回憶起父親生日那天,匆忙吃完壽麵就得在店面一隅埋首苦幹的孤寂身影───那在我眼裡看來像是懲罰的工作,卻是給孩子們安適生活的依據。他從不言累,也從不嫌髒。

記得英國留學期間,有一年我回家鄉為他慶生。飛機從倫敦抵達梳邦機場時天色已晚,父親叫我在他朋友家留宿一晚,而我卻挽著行李入住豪華酒店。隔天我回到家沾沾自喜的告訴家人,父親氣得罵道,“我花那麼多錢供你去英國讀書,你卻沒有節制地揮霍,你真是沒用的孩子!”

那晚,父親罰我跪在祖父的靈位不讓我吃飯。我當時還不清楚自己做錯什麼,心中責怪他不瞭解年輕人對生活享受的慾望。

但回英國前,父親還是給了我一筆豐厚的生活費。今天,我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,為了應付孩子龐大的教育費不斷節省開銷,並默默承受著經濟壓力,這才明白當年父親為何生氣。

我的祝福‧你一定聽到

父親最後一年的生日,我已出任英國泌尿科顧問。我在吉隆坡的一家大酒店設宴,桌上擺滿大魚大肉大螃蟹,還送他名貴的皮包和褲帶,我希望父親可以因為我而光榮,但敦厚和謙虛的他,卻因為我大事鋪張他的生日反而覺得不自在。當晚回家的路上,他對我說:“做人不應該炫燿,你能回來陪我過生日,陪我吃一頓飯,我已經很高興了。”

如今,父親已長眠於黃土,我再也不能端詳著他老人家的臉孔來為他慶生。我後悔在他活著時,我並沒有讓他欣慰和有過快樂的生日經驗,反而逐漸的把自己從他的生命中抽離。

如果能回到過去,我願意在父親生日當晚,吃過壽麵後牽著他的手一起到樓下組裝摩哆車;如果能回到過去,我願意把入住豪華酒店的錢省下來,減輕扛在父親肩上的重擔;如果能回到過去,我願意和家人陪伴他吃一頓飯,讓他度過一個恬靜且溫馨的生日。

但我們回不去了。往事只能成為心中盤桓不去的遺憾事。

七、八歲時,父親在他生日時給了我一份叫“刻苦耐勞”的禮物;二十出頭時,父親贈我“原諒”的禮物;父親最後一年的生日,送我“謙虛”和“節儉”的厚禮!這些禮物在我的生命成長過程,是彌足珍貴的啊!這一刻,眼淚在眼眶中打滾,我倔強地把淚水吞進肚子裡。

真想有機會親口告訴父親:中元節很重要,但對於我,它的重要不在於祭拜父親,而是讓我追念和領悟到父親傳承下來的教誨。這些都是無法用錢換取的禮物。

這些教誨至今仍是我的傳家之寶,讓我用來教育我的孩子。

只要父親的教誨還在,我就深信他的腳步並沒有走遠。我心中的悼念,父親,我希望您聽得到。

星洲日報/副刊‧作者:李永業‧2009.09.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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